符浩勇
傍晚,連陰雨終於放晴了。要緊的是,他的心情已經變好。窗外,地面上似乎不那麽泥濘了。
為什麽昨天傍晚沒有在公共汽車上看見那一張動人的臉呢,好像失去了一張珍愛的畫。那麽,今天能不能在汽車上碰到她?那個年紀已經不輕,臉也不俏麗的陌生女人。「誰說陌生,一年多了,幾乎天天在這趟公共汽車上和她碰面。」那真是一張耐人尋味的臉,她沈思,她微笑,她憂傷……永遠活躍著生命。關鍵在她的神采,神采常會使平庸的相貌變得美麗和動人。這是一種只有藝術大師才能捕捉到的美。
他不是大師,他甚至不能有一頂名正言順的畫家帽子。他本來應該而且可以成為一個很有才氣的畫家。他得天獨厚地具有一般人所不容易具有的眼睛記憶。憑著眼睛記憶,他已經畫了無數張她的素描。她,這陌生而又親切的女人,在他那斗室的牆壁上,帶著各種神態,從各個不同的角度望著他,觀察著他。
他是學繪畫的,搞不清楚為什麽會弄到氣象站來工作。的確,他會幹什麽?又能幹什麽!除了要出黑板報,或是逢年過節需要在機關門口裝飾「元旦」「國慶」「春節」幾個美術字的時候,人們才會想到他這個美術學院的畢業生。可那樣的機會那麽少,又那麽地短暫,沒等人們留下什麽印象就被忘記了。
一年多來,欣賞她、揣摩她、描摹她。無聲地用心和她交談,已經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件事。可是,昨天傍晚,沒有在這趟汽車上看見她,他的心情變得那麽壞,整整一個晚上顯得那麽暗淡。
她在那兒。夾著一把淺綠色的塑料傘。淺紅色的襯衣外面,是一件銀灰色的外衣。拎著的網兜裡最上面的是五個紮在一起印有某某中藥店字樣的紙包。有人病了,不知是她的丈夫,還是她的孩子。她一定累壞了,一臉的倦容和煩惱,微微地躬著身子,靠在候車亭的鐵欄桿上。
公共汽車來了。永遠是那麽不顧死活的擁擠。她一定會急著回家。他衝到她的身邊,盡力排開擁擠的人群,讓她能擠上汽車。
她在擁擠的乘客中,艱難的往前移動。這時,傘,從她的腋下掉了下來。他忙為她撿起。他害怕得連心也縮緊了。
他聽見一句低沈的,甚至是略帶嘶啞的話:「謝謝!」
他感激地望了望她。有好一陣不能從那莫名其妙的快樂裡清醒過來。有什麽聲音在他的心裡響著,是了,是那句話:「不,該是我謝謝你,你沒有讓我失望!」
她瞥了他一眼。那是一雙除了她自己的世界,什麽也看不見的眼睛。當然也沒有看見他。用不著,他並不想認識她,也並不想愛她。他只是想畫這張動人的臉,並且把她的畫像掛滿他的牆壁。
他再次去公共汽站等她,卻聽一個噩耗:為救一輛失控汽車前面的一個孩子,她走了。
上次的互道感謝是他與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心靈交流,她怎麽說的?「『謝謝!』是不是這個樣子?」他試著在心裡重複模仿她的語氣,語調。他從那聲音好像又更多地捕捉到了一些感覺。
他風一般跑回家,順手關上了房門,空氣一下子顯得那麽溫暖,就像他今天晚上的心情。他神經質地搓著自己的手指頭,決計重新為她畫一張素描。
他在畫架前面坐下,凝思起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