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引言
1957年,東西方舞台藝術同時迎來兩部重要作品。香港粵劇《帝女花》由任劍輝與白雪仙首演,被譽為經典之作;而紐約百老匯的《夢斷城西》(West Side Story)則成為現代音樂劇的里程碑。兩者同時代而生,卻展開了兩條截然不同的路徑——一邊延續傳統的藝術形式,逐漸固化於保育思維;另一邊則在繼承古典基礎上持續革新,成為全球文化工業的重要支柱。本文將從題材、音樂語言、藝術生態、演員養成、思維模式等層面比較兩者,並探討粵劇如何在未來突破困境。
二、題材與時代的對應
- 《帝女花》:故事取材於明末清初,描寫長平公主與周世顯在國破家亡之際以殉情表達忠義。這種題材延續了粵劇長期以來對「家國大義」、「忠孝節義」的重視,符合傳統觀眾的審美期待,也展現了粵劇莊嚴典雅的格局。然而,這類故事的情感重心多在「歷史回望」,觀眾進場更多是為了欣賞表演者的唱腔與程式,或重溫歷史人物的悲壯,而不是去思考與自身現實相關的社會議題。隨著時代變遷,這樣的題材雖然仍有藝術價值,但與當代年輕觀眾的生活經驗距離遙遠,難以建立即時共鳴。
- 《夢斷城西》:雖然核心仍是莎士比亞《羅密歐與朱麗葉》的悲劇母題,但伯恩斯坦與桑咸將它徹底轉化為1950年代紐約的現實寓言。劇中兩大幫派 Jets 與 Sharks,分別代表歐裔白人和波多黎各移民,所引發的對立與暴力,直指當時美國社會最尖銳的種族與階級矛盾。男女主角的愛情故事,因族群隔閡而走向悲劇,不僅是浪漫劇情的延續,更折射出當代社會的撕裂與衝突。對觀眾而言,這不僅是舞台上的戲劇,也是自己日常生活的投射,因此具備強烈的時代感與現實意義。
《帝女花》延續了傳統題材的美學與價值觀,但漸漸停留於「傳統藝術的欣賞」;《夢斷城西》則透過改編古典母題,把觀眾熟悉的社會現實搬上舞台,令戲劇成為「當代的鏡像」。這種題材選擇上的差異,正是兩種舞台藝術能否持續吸引不同世代觀眾的分水嶺。
三、音樂語言的對比
- 《帝女花》:缺乏原創音樂,倚靠調寄古曲,例如《香夭》不是原創曲調,只是調寄古曲《妝台秋思》。其伴奏稱「拍和」,以傳統樂隊編制為主,不是西方音樂意義上的伴奏,功能主要是襯托唱腔,缺乏交響、和聲、和弦、對位,偶有以器樂回應旋律。即使後來有些樂隊編制偶爾加入西洋樂器,通常也僅限於增加音色,音樂語言本身並未革新。
- 《夢斷城西》:音樂展現了西方音樂的系統傳承與革新。伯恩斯坦在劇中運用古典和聲與對位,並吸收瓦格納的主導動機技巧,讓不同角色與幫派擁有各自的音樂標誌,使音樂成為推動劇情的敘事語言。同時,他大量引入爵士和聲與拉丁舞曲節奏,營造出紐約移民社群的氛圍。〈Maria〉與〈Tonight〉既有歌劇詠嘆調的抒情張力,又具流行歌曲的旋律易記性,成為跨越古典與流行的橋樑。配器上則採用交響化設計,銅管、弦樂與打擊共同構築戲劇張力,使音樂既能獨立成立,又與舞台敘事緊密結合。正因如此,《夢斷城西》成功將古典理論深度與1950年代的流行文化相銜接,塑造了屬於當代的音樂劇語言。
不得不提的是,1957年正值 Elvis Presley、Chuck Berry 等早期搖滾音樂最盛行頂峰,《夢斷城西》能與當代流行語境無縫對接;反觀《帝女花》,在音樂語言上則顯得保守,難以想像竟與 Elvis 同期。
四、藝術生態的分野
《帝女花》與《夢斷城西》誕生於同一年,卻象徵了兩條截然不同的發展軌跡。此後數十年間,西方歌劇與音樂劇逐步建立起完整的產業生態:百老匯與倫敦西區發展成世界級的演藝中心,作品能長演不衰,並透過巡演、唱片、電影改編、串流平台,形成龐大文化產業鏈。到2023-2024年度,百老匯觀眾人次已達1230萬,收益高達15.4億美元;倫敦西區更達1710萬人次,收益約13.3億美元,證明了其文化與商業價值並存。
然而,西方的「生態」並不僅是經濟結構,更是整體創作模式的革新:
- 題材:西方劇場持續吸納新議題,無論是移民、種族、性別,還是當代社會議題、流行文化,都能迅速轉化為舞台作品,確保作品與觀眾保持對話。
- 音樂語言:從古典歌劇到音樂劇,音樂語言不斷吸收爵士、搖滾、電子乃至嘻哈元素,形成跨世代的多樣性。
- 舞台製作:技術與藝術語言深度融合,轉台、投影、多媒體、沉浸式體驗常常成為敘事的一部分,使舞台製作既是視覺奇觀,也是推動故事的工具。
反觀粵劇,自《帝女花》以後雖然仍有經典劇目出現,但始終未能建立與西方相似的產業與藝術生態。演出多難以靠票房支撐,劇團不得不依賴政府或基金補助。自21世紀起,粵劇被列為「非物質文化遺產」,補助雖然增加,卻使劇團更傾向於重演經典,以符合「保育」要求,也是票房的保證。創新題材與音樂語言難以突破,舞台製作也大多停留於輔助性更新,未能形成新的藝術語言。
因此,粵劇逐漸固化於傳統框架之內,而西方劇場則透過持續革新與擴張,形成了經濟與藝術並進的繁榮生態。兩者的分野,正是從1957年一路延伸至今日的鮮明對比。
五、演員養成與舞台文化
- 粵劇:仍以師承、論資排輩為主要模式,拜師學藝強調長期磨練,演員要在行當裡從小角逐步累積經驗,往往需要十年以上才可能「擔正」。這種制度確保了技藝的完整傳承,但也導致新人難以快速冒起,年輕演員的舞台機會有限,容易喪失發展動力。再加上觀眾群體本身偏向年長,新人即使登台,也不易獲得廣泛的關注與支持,形成惡性循環。
- 西方舞台:強調「實力與適合角色」而非「資歷」。音樂劇與歌劇經常啟用年輕演員,即使十多歲的新人也能擔綱主角,例如《獅子王》、《悲慘世界》長年都有少年、少女演員出演核心角色。新血能迅速被舞台吸納,讓世代交替順暢,觀眾也樂於追捧新星。這種文化既為年輕人打開職業生涯通道,也保持了舞台活力,形成持續更新的演員生態。
六、保育思維 vs 革新思維
粵劇與西方劇場的最大差別,不僅在於形式,更在於底層思維:一方強調保存傳統,一方則持續革新。這種思維差異,直接影響了題材選擇、舞台表現、音樂語言與戲劇結構的發展。
1)題材
- 粵劇:長期鎖定帝王將相、才子佳人的故事,許多劇目重複圍繞忠義、殉情、家國的倫理母題。這些題材雖具文化價值,但與當代年輕觀眾的日常生活相距甚遠,難以產生即時共鳴。現代題材的嘗試相對有限,即使有,也多數被要求「不能脫離粵劇格調」,令創作空間受限。
- 西方:題材不斷更新,積極回應當代社會議題。《夢斷城西》將莎士比亞改編為幫派衝突,《吉屋出租》聚焦青年、貧窮與愛滋病,《咸美頓》以嘻哈重新講述美國開國歷史。這些作品之所以受歡迎,正因為它們把古典母題轉化為當下語境,與觀眾建立直接的時代對話。
2)藝術語言/舞台美學
- 粵劇:以程式化的身段、唱做唸打為核心,美學上偏向「寫意」。雖然近年有引入燈光、投影、舞台機關,但多數只是輔助性的裝飾,並沒有改變劇情講述的方式。觀眾進場,仍是以觀賞表演者的身段、唱腔為主,而不是透過舞台技術獲得新的敘事體驗。
- 西方:舞台技術與敘事深度融合。例如《歌聲魅影》的吊燈墜落、《獅子王》的舞台化妝與道具設計、《千與千尋》的旋轉舞台,都不僅是視覺奇觀,而是推動劇情、塑造氛圍的語言。西方舞台的革新不只是「美化」,而是直接參與故事建構。
3)音樂語言
- 粵劇:旋律走向受粵語聲調制約,音階運行方式相對固定。傳統樂隊編制以「拍和」為核心,重在襯托唱腔而非主導敘事。這使粵劇在音樂語言上較難突破,編曲革新往往停留在「加入新樂器」層面,而非整體音樂語法的改變。
- 西方:建立在完整的古典體系之上,卻能持續吸收新元素。從爵士、搖滾到嘻哈、電子音樂,都能靈活融入,讓作品隨時代而變。例如《夢斷城西》吸收拉丁舞曲與爵士,《搖滾芭比》(Hedwig and the Angry Inch)帶入搖滾樂,《咸美頓》則全面以嘻哈說唱建構戲劇。這讓西方音樂劇保持強烈的生命力。
4)舞蹈語言
- 粵劇:舞蹈主要以程式化身段、功架動作呈現,帶有高度象徵與儀式感,例如手眼身法步的規範。但這些舞段與劇情推進關聯有限,觀眾更多是在欣賞技巧與美感,而非透過舞蹈理解角色心理或劇情衝突。
- 西方:舞蹈是戲劇結構的重要部分。《夢斷城西》中幫派之間的衝突,往往以舞蹈展開而非對白;《芝加哥》的爵士舞段落直接塑造了整部劇的黑色幽默氣質。西方編舞語言是敘事不可分割的元素,不僅是插曲或裝飾。
5)戲劇語言
- 粵劇:結構上多為段落拼接,以唱白推動劇情。劇作框架往往依循傳統倫理結構,角色定位明確但弧線單一。創作時強調「不傷本色」,因此難以進行結構上的大幅度實驗。
- 西方:自20世紀起已全面建立「book musical」(劇本型音樂劇)的結構:歌曲、舞蹈與對白均服務於連貫的故事。並且開放給不同實驗,如非線性敘事(《來自遠方》)、元敘事與社會諷刺(《芝加哥》)。戲劇語言彈性高,不斷擴張舞台語法邊界。
保育思維讓粵劇在「形式保存」上成功,但限制了議題更新與語言創造;西方革新思維則使舞台持續向前,並能與大眾文化保持緊密聯繫。
七、結論
回望1957年,《帝女花》與《夢斷城西》代表了兩種道路。前者延續傳統程式,展現了粵劇在唱腔、表演和美學上的高度,成為一代人心中的經典;後者則在古典基礎上大膽融入爵士、拉丁與流行文化,開創出屬於當代的音樂劇語言。它們同樣源自傳統,但一個選擇了「保存」,一個選擇了「創造」。
六十多年過去,這個選擇的差異被放大。西方音樂劇透過題材更新、音樂語言革新、舞台科技融合,以及產業鏈的成熟,已經成為全球文化工業的支柱。無論是百老匯還是倫敦西區,觀眾群涵蓋各個世代,作品更能轉化為電影、音樂、巡演等多種形式,既有藝術高度,也能創造巨大的商業價值。
反觀粵劇,雖然仍然擁有不可替代的文化地位,但過度依賴「保育」的思維,使其在題材、音樂語言、舞台呈現等層面停滯不前。劇團為了符合補助要求往往傾向於重演經典,而不敢或不願在藝術語言上冒險。觀眾結構逐漸老化,新人難以冒起,產業亦未能形成自我循環。最終,粵劇在今天更多時候被視為「傳統藝術」或「非物質文化遺產」的象徵,而不是一種能與當代社會直接對話的舞台語言。
這正是今日粵劇與西方劇場之間的最大落差:一方成功從古典一路走到當代,並保持與世界文化同頻;另一方則仍停留在「經典的回聲」之中,未能真正進入屬於二十一世紀的文化語境。
八、未來展望:粵劇如何走向當代化
要讓粵劇重獲生命力,必須突破「只保育、不革新」的困境。
- 題材現代化:觸及當代議題,與青年世代生活建立連結。
- 音樂語言革新:在唱腔基礎上融入流行、爵士、電子等元素,創造新聲響。
- 跨界合作:結合舞蹈、多媒體、影像,甚至拍攝粵劇音樂電影。
- 產業改革:探索多元收入模式,減少對補助依賴,打造品牌劇場或與旅遊結合。
- 觀眾拓展:開發年輕人易於入門的作品,推廣校園教育。
- 全球化視野:與國際團隊合作,以全球華人為基礎,推向世界舞台。
總之,粵劇的未來不應僅依靠「非物質文化遺產」的標籤生存,而要勇敢地面向當代,與世界文化對話。唯有如此,粵劇才可能真正走出惡性循環,成為二十一世紀舞台上仍具活力的藝術力量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