樂在澳門︰澳門的航海記憶與世界連結

在媽閣廟前看潮起落,是認識澳門最好的方式。這座向海而生的城市,自葡萄牙人沿季風與星象東來、在珠江口外緣踏查登岸起,便被納入早期全球化的洋流之中。在香港開埠之前,幾乎所有遠航至東亞的西方海權與商路都把澳門視作門戶與樞紐;沿岸諸口時而封閉、時而鬆綁,反而強化了這個狹小半島「前廳」般的功能——貨物、銀錢、語言、宗教、技術與地圖知識,從此在此匯聚、分流、再出發。

大航海的腳步本非始於空白。阿拉伯與印度洋世界早已掌握季風航線,葡萄牙人只是以火器、帆具與國家信用接手既有海路,並把古老的海上絲綢之路由「東向西」的朝貢互市,推向「西向東」的武裝商業與全球循環。地圖上的變化最能說明這場轉向:16世紀初的《坎蒂諾地圖》中「中國海」尚多空白,至1529年里貝羅《世界地圖》已在珠江口附近標記疑似「matan」的地名;1560年前後維利烏的航海圖將其寫為「I. da matam」,到了1570年多拉多《寰宇圖誌》,「Macao」首次清晰可辨。從無到有、由模糊至準確,澳門在歐洲製圖學與航海知識的視野裡迅速成形,象徵它在全球交通網絡中的定錨。

澳門之所以重要,既因其地理,更由於制度。明清兩代的海禁使外國商船難以直接入華,廣州作為正口,卻往往要先經外港集散;葡萄牙人取得在澳門的租居與港政優待,便以此為本營,承擔轉口、中介、航運與清分。葡商在澳門的碼頭上,把歐亞非美四洲串接成航線網:向西,澳門—馬六甲—果阿—里斯本的大帆船以香料與寶石換取絲、瓷、茶,再滿載返歐;向北,澳門—長崎以中國生絲與綢緞換回低比價的黃金白銀,金融收益可觀;向東,澳門—馬尼拉—阿卡普爾科的「太平洋絲路」,以馬尼拉大帆船將中國貨大量跨洋,銀元潮水般自美洲返流亞洲;向南,通往巽他群島的香料航線,則以帝汶檀香、摩鹿加丁香與胡椒,滋養著內地與遠洋市場。這些航路把澳門推到海上絲綢之路的前台,使它不單是一個港口,更是一個功能疊加的「體制化中介」,將貨流、金流與人流重新編織為近代世界體系的一部分。

正因如此,在香港崛起之前,殖民力量無不覬覦澳門。葡萄牙、西班牙、荷蘭、英吉利先後試探、角力,或以條約,或以炮艦;荷蘭甚至封鎖馬六甲航道,企圖剪斷澳門與果阿、里斯本之間的生命線。即便處境多艱,17世紀前半的澳門仍曾達至「東方第一大商埠」的光景:人口自數百躍升為數萬,教堂、修院、學院與醫院比鄰;造船、鑄炮、鐘錶等手工業並起。嶺南街肆旁,西式樓宇與媽祖廟宇同框——文化的混融寫進城市肌理,形成今日仍可辨識的空間與精神印記。

然而,繁榮從非只有亮面。清初以降,當英商以印度鴉片滲透華南市場、禁令與私運交錯時,澳門一度成為走私轉運的躍點,白銀外流、民生日困、國計失衡,城市也被迫面對自身在全球灰色供應鏈中的位置與責任。其後以澳門為樞紐的「華工」販運鏈條又將大批勞力送往南洋與美洲殖地,以汗水支撐礦場與種植園的擴張。歷史提醒我們:港口的榮景,一旦脫離公共善與規範秩序,也可能投下漫長陰影。

鴉片戰爭後,世界海運中心自澳門東移。五口通商打開直接航道,香港以深水良港與自由港政策承接全球航運,腹地與制度的雙重優勢迅速顯化。澳門不得不從前線後撤,從海權競逐的焦點,轉為中外文化交流的前廳。這並非結束,而是角色的調整:城市記憶保存了航海世紀的層層沉積,媽閣—東望洋—關前後街構成的地景線索,仍在訴說海洋如何塑造一座城;宗教空間、語言與飲食,仍在日常中折射著跨洋互動留下的氣味與聲音。

把澳門放回海上絲綢之路的長時段視角,便能理解它如何在不同歷史節點承接起點之名。唐宋的廣州、南宋至元的泉州,各自引領過一段海洋通道;16世紀中葉到19世紀初,澳門以中介、轉運、清分與文化交流的疊加功能,連接兩洋四洲,讓中國的絲綢、茶葉與瓷器跨越邊界,也讓西方的金銀、器物、宗教、科學與製圖技術逆流入海口。2019年澳門加入海上絲綢之路保護與聯合申遺城市聯盟,正是以當代治理語彙回應歷史責任:在保護與研究之間,在展陳與教育之間,讓「海的記憶」繼續成為公共知識與城市品格。

回到今天,談澳門與航海,不是為浪漫化殖民,而是為回到一個更具倫理與現代感的命題:一座港口如何在全球流動中保持方向。答案或許仍在燈塔的光束裡。東望洋燈塔兩百餘年的守望,證明港口從不是靜止的空間,而是時間與規則交織的場域。葡萄牙人登岸、列強競逐、海禁鬆緊、香料與絲綢遠行、白銀與地圖交換、香港崛起、澳門轉身——這些節點結成的航線,為今日的海事節與博物館提供了最好的註腳:面海而居的人,注定要與世界對話;而懂得回望的人,才更清楚該往何處前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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